当我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生命中出现了太多美好的画面。这或许和大多数同龄人类似。当那些图画如同张张唯美而精致的电脑胶片从脑海中闪过时，才恍然间发现自己已然不是从前那个小孩子了。

      我想当时我还算是个孩子吧，或者只是一半。为了自己多年的梦想成天抱着璧山还高的参考书到学校，坐在拥挤不堪的桌前做着永无止境的习题，麻木的在更麻木的学友间穿梭。

      周日下午我会外出补课，放学时已快夜幕降临。天阴阴沉沉的，似乎有一场憋了很久的雨卯足了劲要想人们宣泄自己的不满。烈烈夏日后悲冷的秋接踵而至，疯狂卷起枯黄不久的叶子在城市的街角不住地盘旋上升或下落。那些夏日的蝉早已不知去向，只有秋风在空气中呼啸而过仿佛一个猛兽肆意地欺凌那些弱小的可怜的动物们。

      我从起点站上车。一天的劳顿让我感觉身心疲惫，高度集中注意力之后留下的只有头脑的麻木和昏昏欲睡的情绪。公交车在城市大小道上行驶着，像一句句没有灵魂的腐尸。其实在更多的时候，我们也只是一具具带着别人期望、别人梦想走在一条条本不该属于我们自己道路上的行尸走肉。

      天已越来越黑，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匆忙挤上一辆辆车奔向温暖的家，车上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没有了空隙，又到了一站，煞车声尤其刺耳。有一个老者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车门。此刻想起来，我才发现当初她的步调有多么沉重而压抑。

      老人手里有几个编织袋，它们和老人肮脏的衣物显得格外匹配。让我吃惊的是：她竟未穿鞋。老人料是一个拾荒者，衣着破烂面容憔悴，周身散发出难闻的气息。许多人默契的捂上了鼻子，原本拥挤不堪的车厢

      也在来不及反应的时间内留出了一段空隙。顿时，车厢里的空气被老人身上特有的臭味充斥着，人们之间的话语越发少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有了共同的焦点。老人艰难地在狭窄的为她留出的空隙中走过，人们会在她经过时默契地斜斜身，然后拍拍衣服再送上一个满是厌恶的眼神。老人眼不停地搜寻着是否有空位或者一个好心的年轻人能起身给她让一个座位，眼神凌乱却很平静，安安然自若的样子。或许此刻司机正在懊悔怎么让这样一个影响乘客极为严重的人上车，所以车迟迟不发。一段漫长的寻觅过后，她终于没有在寻找座位了，她走到后门口，在第一层阶梯前俯身坐下。她知道自己根本抵挡不了一波接一波的急刹车的侵袭。有几个年轻人在犹豫后终于下了车，然后脸上露出责备的神情，但他们仍想束缚已久的雄鹰挣脱枷锁后迅速逃离了这个阻碍他们飞翔的牢笼。

      是不是有很多时候，我们也被什么束缚和羁绊着，而每每我们用尽全身力气摆脱那些曾经让我们痛苦不堪的牢笼才会发现：原来我们奋力想出去的时候，我们被那些露出的铁丝一次又一次地划伤，我们赤裸裸、血淋淋地站在那些和我们一样满身是痂的人中间，蓦然回首，看见我们最初的羽毛和皮肉都永远留在那个开始的地方，而那些，往往才是我们最初的梦想！

      突然间，心感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老人窘迫的境遇让我不由的想起家里的祖父。每个周末都会到祖父家，吃上一顿每个人都在场的“团圆饭”。在这里会看见老人们历尽沧桑而充满岁月的沟壑的脸庞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会看见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也有那些我始终不愿，也或是不敢看见到的满是虚伪、做作和献媚的脸。所有的能让人想到的脸会在这一刻同时出现在这所简单而舒适的房间里，让人如同背负千斤重担而始终不能止住向前迈进的步伐。一顿饭的争风吃醋和弥漫的硝烟里有那些我始终不想提及的东西，一切却在似乎和谐的气氛中进行。每每我踏出这扇厚重而高大的门时总会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似乎祖父过上了舒适而令人羡慕的生活，而在那些光鲜的外表背后又有多少人知道是什么呢？或许他也是个孤独的老人，谁能想象，生活在一个貌合神离的家人中间且成为他们每个人矛头所指的对象是何等滋味？所有的亲情被急速膨胀的物欲分崩离析。也许在别人眼中的满是一家人之间的甜蜜，但其实最终也只有那些裹着糖衣甚至是安眠药的猫才会刺入我们心里的最深处、最软弱的地方。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深爱祖父的，但他的生活中正因为有了太多的尖刀才是我感到良心的阵阵痛楚。曾一直以为一家人中间应该没有顾忌、没有斗争、没有腥风血雨和硝烟弥漫，没有嫉妒、没有陷阱也没有欺骗。然而随着我一点点的从那些监牢中挣脱出来，当我才是满身是痂、喜怒哀乐不行于色的不会暗中哭泣的孩子时，或许真实的世界才逐渐从层层包裹的蛋壳中剥离出来放在我面前，而此刻的我除了无能为力也只能重新变得越来越麻木。

      车厢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更加污浊不堪，人们在痛苦的呼吸之下也来不及有多余的抱怨。老人只是静静地坐着，四下张望那些比自己高大且俯视她的人们。车子终于缓缓开启。也许是出于怜悯，我有一种想起身将座位让给老人的冲动，但终于在无数次的激烈心理斗争下让那个念头灰飞烟灭。原来，漠视我们生命中最初那份仁慈竟是如此容易！众人的眼光竟有如此大的震慑力让我吃惊不已。老人开始在旁边的垃圾桶里搜索着什么。她把一个又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编织袋中，她翻找着，然后把找到的那些别人吃剩的食物攥在手里，好像一松开手它便会生出翅膀飞走似的。她的眼和祖父的很像，都有一种莫名的茫然和深邃。而她的更充满着一种悍然的凄绝，也许那是一种看破红尘后的大彻大悟，但闪着晶莹的光亮的眼球却仍像童年时玩耍的玻璃弹珠一样清澈而透明，像是湖水中泛起的阵阵涟漪。

      窗外不时灌进一丝催人清醒的凉风，她在第一层阶梯上瑟瑟发抖。我分明看见那种节奏变得愈来愈频繁，她就像是个从楼梯上跌落下来还来不及反应的可怜虫，肮脏不堪且臭气熏天，没有人愿意哪怕只是给她让个座。我想时间对于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而生命的本质，也许会被她诠释为一次次重复的太阳落下与升起。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为什么同在一个城市的天空下，生活却有如此天壤地别的差距？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保持或拉大彼此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

      早已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已不再是那个内心明澈而洁净，上天派来守护那些我们所爱的人的天使了。或许在挣脱一个个牢笼束缚的时候，我们的天使之翼正在无声无息地断裂和脱落，那对满载我们最初的梦想、纯净无暇的翅膀自我们不断成长，不断看见社会残酷的心却无法止住的一次次的抽搐中流着鲜红的血，不断被自己和周围的朋友亲人一次次的用尖刀剜去我们一向纯洁的思想和内心的部分，不断被众人的目光同化为一个个满身是痂的孩子时就早已不知去向了。正如当我看见老人时想要为她让出座位却始终未实现一样，没有了翅膀的天使在不能在天际间翱翔......

      也如同那些把矛头指向祖父的家人们，或许在他们翅膀断裂时竟丝毫没有感到半分疼痛和不安，或许他们只是丢掉了那些多余的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而现在的他们，只是一群被金钱和物欲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人们，即使是自己的父辈也无法与那不见形影的无处不在的诱惑力相抗衡。

      几年之后，当我再想起那个在车上曾有一面之缘的老人，仍会有着伤口被人翻开的钻心般的痛。不仅是同情和怜悯，更多的是看到了和老人境遇类似的祖父后心中无比难过。所以那些童年的湖面才会自我心头抹之不去，那时的生活，没有纷争，没有吵闹，没有献媚的笑脸，没有利益的驱使，没有麻木的人，如今在家里的空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压抑人心，从未曾有过改变。

      一天夜里，在长久没有了梦的睡眠里，有了几年来的第一个梦。梦里祖父低垂着眼，伴着身上的缕缕阳光，他笑了，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了！